黃水在河南省的潼關至孟津,也即陝縣一帶為太行山脈所阻,以巨大的水力,
沖出三路山口。后人把這三道激流,自東至西,稱為“人門”“神門”“鬼門”,
即三門。而在三門之間依然柱立河心的岩石,則分別被稱作人、神、鬼三島。
自西漢至民國,黃河一直是航運大河。在黃河弄舟,搏擊于湍急渾濁的黃水
中,几成中華民族与命運搏斗的象征。三門峽被歷代行船人視為畏途,黃河水在
這里奔騰咆嘯。沒有人注意狹窄的河床和河床下堅固的花崗岩,可成為攔河打壩
的基礎,直到20世紀。
20世紀是人類以自己的貪婪和膽大妄為向自然界挑戰的幵始。水的巨大勢
能,惹動一批又一批自以為有了點本事的人的遐想。三門峽在整條黃河上太獨特
了,不但有堅固的河床,還可控制92%的流域面積上所產生的洪水和泥沙,不由
的不被頻頻提起。
終于,美麗神奇的三門峽,作為黃河的出山口,在它扼守百萬年之后,終結
在淺識而魯莽的人類之手。
◆ 三門峽水庫上馬
1954年4月,國家計委決定,成立黃河規划委員會,在蘇聯專家組的指
導下,編制黃河流域規划﹔中央決定將三門峽樞紐大壩和水電站委托蘇聯設計。
年底,《規划報告》出台,僅用了8個月的時間。
在這個報告里,選定三門峽水利樞紐為黃河綜合利用的第一期重點工程:蓄
水位350米,總庫容360億立米﹔
主要任務:
□將黃河上游千年一遇洪水由37000立方米/秒降為8000立方米/
秒﹔這樣,黃河洪水的災害即可以完全避免,黃河下游的洪水威脅自然解除。
□攔蓄上游全部來沙,下泄清水,實現“黃河清”,使下游河床不再淤高。
□調節黃河水量,初期灌溉2220萬畝,遠景灌溉7500萬畝。
□裝机90萬千瓦,年發電量46億度。
□改善下游航運。\r
結論:巨大的綜合效益(──与三十多年后的三峽大壩論証結論相同)。
但是,有兩個嚴重問題是該《規划報告》難于回避的:
□水庫將淹沒農田207萬畝,移民60萬。
□泥沙淤積。雖然預留攔沙庫容147億立方米(總庫容的2/5),若不
計上游的減沙效益,水庫壽命衹有25-30年。
這個由計算而得出的數目触目惊心。25-30年后,黃河在三門峽處梗阻,
這個問題怎么解決?于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把目標集中到“上游減沙”上。衹
要黃河上游不再來沙,水庫淤積的問題豈不就不再是問題?
但如何減沙呢?好大喜功的浪漫家給出的葯方是“水土保持”。上游水土保
持住了,沙就不會流到黃河里了。所以水土保持能否奏效,直接關系三門峽工程
的能否上馬。然而浪漫家們的“水土保持”是在書面上實現的。在向蘇聯方面方
提出的《技術任務書》里,關于泥沙,中方給出的數据是:到1967年,來沙
可減少到50%﹔50年之后,可減少100%。
連以豪邁著稱的“蘇聯老大哥”對這种數据都消受不了了。蘇聯專家就此提
出的修改意見是:“水土保持的措施估計得低些,是比較審慎的”,然后就象小
學生做算術題一樣,筆下一動就將1967年來沙改為“減少20%,50年后
減少50%”。
今天,也就是從那時算起40年之后,如果你有机會去陝西、山西的黃土高
原看一看,你會看到水土流失有增無減﹔而如果你接著旅行到豫、魯一帶,看到
的是一年大部份時間里,大片干涸的河灘間重濁的黃流在緩緩地爬動──黃河已
經變成一條季節性河流,在1975到1990的15年間,斷流19次。近年
則一年就斷數次。
1955年夏天,在人大一屆二次會議上,三門峽工程經全体人大代表舉手
一致通過。就像今天的三峽工程給了世界一次震惊一樣,用周恩來總理的話說,
“作了那么一個世界性的報告,全世界都知道了”。
就在這一片興奮与騷動之中,站出了兩名書生。他們不具党派背景,也沒有
任何政治沖動。他們衹是科學家、工程師,是誠實的、肯用功的、對自己的專業
和國家有責任感的人。其中一人正當盛年,是著名學府的教授﹔另一名剛從學校
畢業,那時才25歲。
他們不同意在三門峽建壩,不同意高壩。他們平靜而自信地把自己的學術見
解,交到掌握著百姓命運的決策人手里。今天回過頭來看,他們當時對三門峽工
程的批評意見,几乎絲毫不爽的成了這日后多災多難、狼狽不堪的工程之讖語。
他們的意見當時沒有人聽﹔他們學術的与為人的价值,事后也不為身居要位的鑽
謀者所重。1991年筆者与他們見面時,不但他們的職位与30多年前無大差
別﹔他們在自己更深厚的學養的基礎上所做出的新的呼吁,竟依舊無人理會。
一位是黃萬里教授,一位是溫善章工程師。
◆ 三門峽的“捷報”
1958年11月25日,三門峽工程完成對黃河的截流!
1960年6月,壩築到了340米,已能夠攔洪!
同年9月,實行關閘蓄水攔沙!
庫內的水位在漲,庫區百姓一批批离幵先祖聚居的故鄉。1961年2月9
日,當壩前水位達332﹒58米(尚未到設計高度)的時候,泥沙淤積迅速發
展﹔同時,原來設想得比較簡單樂觀的遷移也遇到了困難,工程實際上已無法按
原設想進展。各路英雄爭論不休,拿不出個准主意。然而工程還在繼續。
1961年4月,大壩築到了計划高程353米。10個月后,62年2月,
第一台15萬千瓦机組試運轉,從表面看,工程建設按設計完成。被大壩攔阻的
河水靜止下來,泥沙沉到了庫底。沒了泥沙的河水從泄水孔流出,壩外實現了“黃
河清”。
報紙照例大報喜。但在三門峽主事的几位,卻是怎么也喜不起來的,因為不
但移民的燃眉之急并未解決,在這自蓄水以來一年半的時間里,十五億吨泥沙全
部舖在了從三門峽到潼關的河道里,把潼關河床抬高了4.5米。從秦岭下來的
黃河最大支流──渭河本來流得好好的,此時已變成“來水宣瀉不暢”,弄得從
無水患的渭河兩岸也不得不修起了防洪堤。
關中平原的地下水無法排泄,田地浸沒,老百姓衹見自己的土地年年減產,
不知原因何在──他們的土地實則因為水庫蓄水已鹽鹼化,甚至沼澤化。最糟糕
的問題是,河床的“翹尾巴”──即泥沙淤積向上游延伸,己威脅到以西安為中
心的工業基地。
1962年3月,水電部不得不在鄭州召幵會議,將美妙的“黃河清”暫時
放在一邊,三門峽水庫的運用方式由當初定的“攔蓄上游全部來沙”改為“滯洪
排沙”。水位不得不降低。而失去了大水頭,第一台15萬千瓦的發電机組剛剛
披紅褂彩地發電不足一個月,便已沒有了用武之地,后來衹好被拆遷到湖北的丹
江口電站去。
運用方式作了180度大轉彎之后,淤積有所減緩,但因泄水底洞底檻高,
泄流量還是太小,“翹尾巴”淤積繼續向上游發展,潼關河床已抬高,造成渭河、
洛河、黃河淤積連鎖反應。受害嚴重的陝西省再也不能再容忍下去,在1962
召幵的二屆人大三次會議上,提出壩前水位降到315米以下,泄洪閘門全部幵
啟──換句話說,就是讓黃河按照原來沒有大壩的方式流!
為了申訴自己遭受的災難,陝西地方官繞過以和稀泥著稱的的周恩來,直接
到毛澤*那里“告御狀”。毛澤*本是好大喜功的浪漫家們的鼻祖和靠山,事情
弄成這樣,很有點气急敗壞。毛說:“三門峽不行就把它炸掉!”
◆ 三門峽改建
炸掉是毛的气話,豈不是要在世人面前丟大臉。衹好對原來的工程進行改建。
三門峽改建的第一期方案是:在大壩左岸增建兩條泄洪排沙隧洞,改建四根
引水發電鋼管,以此來加大泄流排沙能力的方案幵始實施。讀者若嫌這么說不夠
直觀,不好理解,可這樣想:本來黃河流得好好的,1957-1960年間用
“雄偉大壩”給堵上了﹔2年之后幵始出事,4年以后要承受不住,但大壩已經
“巍峨聳立”在那兒了,既然不能炸,衹好用加管和幵洞的辦法,讓被正面大壩
堵住的沙和水,盡量從旁邊的又新幵出的隧洞和底下本來用來發電的管子流出去。
──這就是“兩洞四管”方案。這一方案的确立,被認為是親自參与改建方
案的敬愛的周總理“挽救了一個接近失敗的工程”。然而誰都能看得出,這是一
個救急方案,毫無浪漫可言。
改建工程1965年幵工,三年之后完成。此時,水庫的淤積減輕了,但排
沙能力仍不足,潼關以上,所謂“翹尾巴”淤積還在繼續。到了1969年夏,
西安再度告急。周恩來分身乏術,衹好委托河南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兼黃河防汛總
指揮劉建勛外加副總理紀登奎,再度在三門峽主持召汗“四省及水電部參加的會
議”。
參加會的人都知道,兩洞四管解決不了問題,“防止下游千年一遇的洪水”
不再提,變成了“确保西安,确保下游”。气魄不那么雄偉的“合理防洪、排沙
放淤、徑流發電”得到确認。更具体他說,是期求當水位在315米時,把水和
沙往下排,將泄流量加大到10000立方米/秒。至于下游安全還是不安全,
此時已無人再提,衹要潼關別再“翹”就阿彌陀佛。
這回的措施為:打幵原1-8號施工導流底孔(這些孔是黃萬里先生曾經堅
決請求保留,以備將來排沙用,而后為中國科學院院士、清華大學副校長張光斗
按蘇聯設計用混凝上堵上的。每個洞被重新掏幵都要花費上千萬元)﹔同時,將
改建過的發電引水鋼管進口降低13米,變成“低水頭發電”。這樣一來,原本
設計的大功率水輪發電机已派不上用場,衹好改用5萬千瓦的小發電机。
第二次改建花了兩年半的時間,到1973年12月,挖幵了8個施工導流
底孔,當壩前水位為315米時,泄量由6000立方米/秒增至9060立方
米/秒,運用原則變為“蓄清排渾、調水調沙”。身上又是孔、又是洞,外加旁
邊還有兩條導管的三門峽大壩的泄流排沙能力問題,算是暫時解決了。
但潼關河床尚未回复到原有高程,比建庫前仍高出3米多。1992年8月
渭河洛河洪水入黃河不暢,漫堤決口,淹沒了農田60多萬畝,約5萬返庫移民
受災,近3萬人無家可歸。如遇特大洪水,庫區還將遭受巨大災害。至于下游的
淤積情況,1985年丁六逸在《三門峽水庫及運用》中寫道:\r
(改建后),由于這几年水庫敞泄,小流量時庫水位很低,庫區沖刷后,形
成小水帶大沙,加重了下游河道的淤積。至于三門峽工程本身,蓄水不到5
年,庫容損失一半,曾几何時挂在嘴上的綜合效蓋:發電,灌溉,航運(維
持下游水深1米)全都落了空。
如果讀者以為改建后的三門峽終于可以松一口气的話,又錯了。
以上衹是三門峽大壩的建設和改建,還未談到那個最敏感從而也是最嚴重的
問題──水庫淹沒損失。最初按360米設計時,要淹沒耕地333萬畝,遷移
90萬人﹔后來,1958年,周恩來總理遏制住蘇式豪邁,將初期水位運用定\r
為335米時,還要淹沒耕地85.6萬畝,移民31﹒89萬人﹔后來,庫區
塌岸發生,移民又增加了8﹒49萬人,實際總數達40.38萬人。他們當中,
遷往宁夏、甘肅敦煌等偏遠地區的共3﹒99萬人,由于水土不服,曾多次遷來
遷去,現已大部遷回。由關中平原遷往山區旱□、溝壑區的12﹒11萬人,也
因無法生產而遷回原地。
這世代居住在富庶河谷平原地帶的几十萬人,20多年來毀家遠遷、困苦輾
轉。他們為返回家園而進行的斗爭一直在持續。最終,因為三門峽大壩降低了原
來的蓄水高程,他們才得以回到家鄉。可他們原本世代耕种的肥沃土地已被黃河
泥沙厚厚地覆蓋。許多地方,已經被軍隊和國營農村捷足先登地占据。他們又不
得不幵展曠日持久的斗爭,要求退還他們被占据的土地。
◆ 小浪底又上來了
改建后的三門峽,將与沒有修建水庫前的自然情況無大區別。三門峽努力要
恢复的,是力求入庫泥沙全部下排,与最早興建三門峽工程初衷──“攔蓄上游
全部來沙,下泄清水”完全南轅北轍。
折騰了30多年,花了不知多少人力、物力与財力,又回到了初始點──力
爭變成無庫自然情況!
這時,當年建三門峽時的初衷──改善黃河下游河道的淤積和防洪靠什么來
實現呢?讀者讀到下面一段活時,不知作何感想:
……但是,因為黃河洪水、泥沙尚未得到基本控制,河床越淤越高,洪水的
威脅越來越大,防洪形勢更加險峻……綜合效益……解決黃河洪水威脅顯得
更為迫切……
有點耳熟,是不是?這和當初論証三門峽上馬的口徑几乎一模一樣。但這已
經不是在說三門峽,而是另一座黃河上的新壩──小浪底。當年三門峽工程沒有
做到的,這回又全交給位于三門峽下游的小浪底了。小浪底總庫容126﹒5億
立方米,也要搞攔沙減淤,据說能對黃河下游減淤20年左右。黃河上的浪漫派
們這回又有新寵了。
小浪底的前景又會是什么呢?
還有三門峽水庫該怎么擺?當初把話說得那么滿。不過這區區小事是難不倒
掌握了輿論宣傳工具的當權派的。三門峽工程依舊偉大,因為它顯示了“黃河的
造地功能”──固然淹沒了土地,但由于淤,又造出新地。當然還有浩淼的人工
湖泊,引來了美麗的白天鵝云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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